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在社會和經濟層面都推動著狗屁工作的增加與固化的時候,在文化、政治層面都使工作狗屁化增加的時候,我們都知道自己的工作沒什麼社會效能與價值的時候,仍然需要日復一日地繼續下去的我們真的走投無路了嗎?


前段時間我認識了英文老師Iron。Iron在成為現在的私立雙語學校的英文教師工作之前,一直是公立學校的「英文教師」,對自己的「英文教學工作」和「小朋友建立的友好關係」引以為傲。我好奇她換工作的動機,Iron非常自豪地說:「其實我一開始找這份工作就是為了來這裡學英語的,雙語學校嘛肯定英語會很好。」而在雙語學校以「英文教師」的頭銜工作了五個月後,Iron不會念學生的名字,也不會寫學生的名字。而自稱「以前英文郵件之前都是我寫的,年輕的時候英語非常好」的她,也不太會使用英語作文中的逗號句號,不知道字母的大小寫何時使用,更不用說動詞的單複數形式。

在英文課堂上她機械地對三歲的小朋友說,跟我念:apple,apple,a,p,p,l,e;當學生問她what are you doing的時候,她停頓了好幾秒,說:I don’t know,go;每天眼神渙散的看著學生,不多說一句話。只有30來歲左右的她給出的解釋是:「年紀大了腦子不夠用,每天睡不夠,記不住;沒有使用英語的環境,所以不會用英語,和雙語孩子沒法交流。」而她的很久沒有使用僅僅是幾個月前從「公立學校的英文教師」換到現在的「雙語學校的英文教師」而已。

我震撼於她敘述中的「前後矛盾」——英語很好,逗號句號大小寫卻不知如何使用;渴望學英語,卻從未開始;聲稱與小朋友關係很棒卻眼神渙行動散懶。我好奇這種「自相矛盾」。

在一次颱風突如其來的下午,我問出了我的疑惑,出乎意料的是她抱怨:「這個學校不會有前途的,是個垃圾學校,我一個英語老師居然讓我打掃衛生,讓我做手工,還要陪小孩子玩,管理一團混亂!」 我疑惑:「那為什麼不辭職?」她不屑:「我跟你說實話吧,我現在就是找不到其他的工作,所以我才先將就幹著,找到我就走了。 而且我其實本來不用幹這份工作的,我老公說本來我兒子剛上小學就需要我在家裡盯著,所以我就是找份工作混混,實在不行我也可以回家帶孩子。」

「不具備英文水準」卻「成為了英文教師」的Iron對於「工作本來就是垃圾」「憑藉工作混日子」的義憤填膺讓我在書店看到大衛・格雷伯(David Graeber)的《40%的工作沒意義,為什麼還搶著做?論狗屁工作的出現與勞動價值的再思》(Bullshit Jobs: A Theory)時眼前一亮——這本書是否可以解釋Iron對「垃圾工作」的敘述?除了Iron口中的垃圾工作,還有什麼是垃圾的工作?而又正如格雷伯指出——「為何這麼多人身處自己都認為是毫無意義的崗位卻日復一日地工作著」?

我迫不及待地翻開書,正巧看到目錄——40%的工作毫無意義。

身為歷史學研究生的艾瑞克進入公司之後被分配到推銷和管理一個功能低下、毫不受歡迎的「垃圾」介面系統。這份「他根本找不到任何辦法從自己的工作中解讀出哪怕一絲絲意義來」的工作讓艾瑞克開始了一些隱性的反抗行為——遲到早退,上班一杯酒、脫鞋看小說、偽造虛假會議、嗑搖頭丸。艾瑞克「感到游離和沮喪,這種茫然無目標的日子(給我帶來了)深重的折磨」。直到最後他被開除。

事實上,不僅僅是Iron與艾瑞克覺得自己的工作毫無意義。在某家出售新奇小玩意兒的商店庫房工作的第特呂希「每天醒著的大量時間都無所事事,把各種箱子拖過來拖過去,而這些箱子裡裝的都是小丑鼻子、整蠱噴嚏粉、塑膠香檳杯、籃球運動員硬紙板剪紙小人和其他各種愚蠢的沒用玩意兒」。在被家人要求在便利店找了份工作的帕特裡克,被要求在工作中要「假裝忙碌」,要「裝得開心招待顧客」,後對工作產生了「更深的恨意」。在電子遊戲行業中擔任遊戲測試員的查爾斯,每天上班幾乎沒有什麼事,他只需要「坐著假裝工作」,而「做著一份只拿錢不做事的工作」查爾斯「感到自己毫無價值」。

這就是狗屁工作的「本質」——它不僅僅是在工作形式上毫無意義,它帶來更多的是「精神暴力」。

雖然「教師以及其他領域的很多工作不能完全算狗屁工作」,因為對整個社會而言,這些工作仍然扮演著「有用」的角色。然而就算是這樣,這些崗位也有著狗屁的部分。正如「大部分學者最初投身學術是因為知識的魅力,是令他/她們興奮不已的思想......然而他/她們更多的工作是陷在行政事務的繁雜之中」。「身為教師的他/她們甚至不能展現他/她們喜歡思考,熱愛知識,因為那被認為是對工作的不尊重」——狗屁工作的核心就是讓工作的愉悅消失,創造虛偽和無目標感——「狗屁工作最糟糕的地方就在於你知道它是狗屁工作」。可是很不幸的是「世界上幾乎沒有哪份工作,你可以說它一點兒無用和愚蠢的內容都不涉及」。弔詭的是,即使就算是狗屁工作,「幾乎所有人還是從小就被教導著要努力工作,這樣才能實現自我價值」。

而使這些工作成為狗屁工作的是經濟、政治、社會與文化的制度。大部分人並不知道工作本身僅僅是一場異化,是資本主義在勞動人民腦中注入的自願勞動的意識形態——「工作本身好不好暫且不談,但不工作可是萬分不好的;那些在他們並不特別喜歡的事情上不努力工作的人,都是卑鄙的壞人,是逃避勞動的懶漢,是竊取他人勞動成果的寄生蟲」。因此在社會和經濟層面都推動著狗屁工作的增加與固化的時候,在文化、政治層面都使工作狗屁化增加的時候,我們都知道自己的工作沒什麼社會效能與價值的時候,仍然需要日復一日地繼續下去的我們真的走投無路了嗎?

同在不如人意,也是以「英文教師」被某雙語學校招聘進去的Smooth,每天工作內容更多的是把屎把尿、換尿布、給學生盛飯、打掃教室,備課、教英語反而需要「見縫插針」。更為離譜的是工作第一年沒有契約沒有保險,每天工作九小時沒有制度上的休息時間,一周工作六天,甚至寒暑假學校都用「開興趣班」的名義佔據來了本該屬於教師的假日,薪資微薄到低於這個國際化都市教師水準;更惡劣的是學校老師當著家長一套,背著家長一套,對學生的惡劣程度令人髮指。本以為名校畢業操著一口流利英文的Smooth會義憤填膺怨天尤人。沒想到的是短頭髮的她穿著條灰色的裙子,背著個粉書包雀躍地走進咖啡廳——我和她見面的地方。她不停地在笑,眼睛瞇成一條線,抑制不住的開心。

我不解——她不應該像Iron一樣嗎?一份垃圾學校的狗屁工作不應該是一種精神內耗與身體消耗嗎?而且沒有任何福利可言,這是一場徹底的剝削。但是,她似乎做得很開心?我提出了疑問。Smooth依然笑著,用與她20幾歲年齡反差的平緩語氣說:「其實很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垃圾學校,每天的工作也很垃圾。但是工作本身就沒有意義,工作本身就不應該不是垃圾,不是嗎?工作就是一場異化。我對工作本身沒有一點期待。」

Smooth比格雷伯還要犀利——100%的工作都沒有意義。

她接著說:「但我實在太喜歡孩子,我還可以藉著這份工作看看到底怎麼教英語最好。剛進來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會,也經常被霸淩,但是你能相信嗎?現在的我竟然創造了自己的教學法,而且屢試不爽,還有了自己的口碑。這種感覺太棒了!」她說得越來越興奮:「每次我走進課堂,都看到孩子那些雀躍的眼神,還有聽著他/她們在課後自己很開心的說著我在課上教的內容,我就更喜悅了!」這種「在垃圾工作中見縫插針創造喜悅」的敘述讓我震驚——真的有如此對工作感到喜悅的人嗎?Smooth會不會只是一個罕見的個案?

幸運的是,書中的沃倫也有著相似的經歷。

在康乃狄克州的某個公立學區擔任代課教師的沃倫。工作內容很簡單——點點名,督促學生認真投入他們手頭的學習安排。「任課教師很少會佈置教學任務給我。不過我不介意,我覺得這樣的安排挺好的,因為我有大把自己的時間可以用來看書和學中文,而且時不時地還會跟學生們聊聊天,蠻有趣的。或許我的工作沒什麼必要吧,但就目前而言,我做得超開心。」

代課教師的工作事實上可有可無,但最重要的是這份工作允許沃倫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與學生聊天、看書、學中文。毫無意外的是,Smooth也在工作之外有自己的愛好——「我自己很喜歡看書做研究,這份工作看似什麼都沒有給我,但它唯一給了我一樣東西——時間。除了工作之外的所有時間我可以全部用來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看我喜歡的書,提煉自己的觀點,這些觀點反過來在我的教學上起到了很大的幫助。」

她/他們不是對工作本身感到喜悅,是對生活與自我感到喜悅,於是工作喜悅。工作的喜悅,反過來,又為生活與自我的喜悅加持。

這難道不是對狗屁工作的最佳反駁嗎?

Smooth和沃倫給出了一個可能——在狗屎的工作中開出花。

Smooth與沃倫;Iron與艾瑞克等人都認為自己的工作是狗屁工作,或者說是一定程度上是狗屁。她/他們的區別在於他/她們是否擁有工作之內以及工作之外的目標,更重要的是,她/他們是否對生活與自我有目標。Iron、艾瑞克、第特呂希等人找不到任何辦法從自己的工作中解讀出哪怕一絲絲意義來,「混混」與「消極的反抗」是她/他們對工作、生活與自我的唯一認知。

刻薄一點來說,認為工作是狗屁的Iron與他/她們,自己是什麼?

在書中,接二連三地遭遇了荒唐可笑和充滿虐待的工作環境的努裡,開始對失敗的公司專案背後隱藏著的社會與制度力量進行了詳盡的分析——努裡成為了一名人類學家!他甚至對政治產生了興趣,開始將時間和精力轉移,謀劃著試圖摧毀那個造成各式各樣荒謬崗位的系統,也正是這個時候他的身體狀況開始大幅好轉。

反其道而行之,利用垃圾來治理垃圾,這難道不是對狗屁工作的絕佳反擊嗎?

前段時間,我去見了Smooth,問她最近工作生活怎麼樣。靦腆地笑再一次出現:「嗯,最近還不錯,拿到了博士全獎offer。」

用夢想為狗屁工作賦值,用狗屁工作成就夢想,這不是工作,是人生的至高境界吧。

我很好奇「前後矛盾」的Iron如果真的堅持這一份「狗屁工作」,又或者辭掉這份「狗屁工作」回家帶孩子,她的下一代在十幾年後會不會也成為「前後矛盾」的Iron?會不會深信工作都是「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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